国际学术流动与中国大学的发展:逆全球化趋势下的历史审视
作者简介:
沈文钦,男,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
基金项目: 2018年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8JYC024)。在2000年后归国的海外博士中,有很多非常优秀的学者,如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的王晓东、施一公、邓兴旺,“图灵奖”获得者姚期智,2015年获得“基础物理突破奖”的王贻芳,2015年获得“索菲娅奖”的庄晓莹,等等。事实表明,这些引进的海外博士在促进中国高校科研实力、提升中国科研的国际影响力方面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以国际顶尖期刊论文发表的情况为例,2013年,中国大陆学者在《自然》(Nature)杂志发表了18篇生命科学领域的论文,在30名中国通讯作者中,有17人在海外获得博士学位,占56.7%。[79]
本文认为,不同形式的国际学术流动在中国大学发展中所发挥的第四个重要功能是成为沟通中国与西方学术中心的纽带,实现中国与国际学术中心的互动与整合。20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世界学术中心及其转移的研究是学术界的一个重要话题。日本学者汤浅光朝(Mitsutomo Yuasa)在1962年发表了《西方科学活动中心的转移》一文。[104 ]在1971年出版的《科学家的社会角色》一书中,本戴维(J. Ben David)指出现代科学中心经历了从意大利(16世纪)到英国(17世纪)、法国(18世纪),再转移到德国(19世纪)和美国(20世纪30年代之后)的过程。[105 ]本戴维有一个重要的论断对中国当今大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发价值。他指出,不处于世界学术中心的国家,只有向学术中心开放,保持和学术中心的交流,才能提高自己的高等教育和科研水平。他认为这是荷兰、瑞士等人口规模相对小的国家保持卓越的教育水准并拥有一流大学的主要原因。[106 ]
科学的一个基本特点是国际性,科学知识的发展也有赖于国际的交流。20世纪50年代初期,中国科学家也在国内的英文期刊刊登学术成果。[107 ]在20世纪50和60年代,中国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基本断绝了学术往来,但和其他共产主义国家、非洲国家保持了科学上的联系。中国是世界科学工作者联盟(World Federation of Scientific Workers)的活跃成员,周培源1962年当选为该组织的副主席。20世纪60年代中期,中国还举办了一些国际会议,例如1964年的“北京科学研讨会”(Beijing Science Symposium)和1966年的“物理学夏季讨论会”(Summer Physics Colloquilum)。[108 ]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当中,中国与英国存在有限的学术交流。1959年,英国学者西里尔·辛谢尔伍德(Cyril Hinshelwood)访问中国。1961年10月,竺可桢、贝时璋、刘西尧等访问英国。[109 ]经中科院党委书记与英国皇家学会协商,1963年中国和英国互派四位访问学者,这在当时是中国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建立学术交流的非常有限但宝贵的渠道。为此,美国参议院的一位议员还向英国政府提出抗议,指责英国政府接收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参见2018年8月1日笔者对陈佳洱教授的访谈。)四位访问学者当中包括后来担任北京大学校长的陈佳洱和后来担任浙江大学校长的刘士林。但总体而言,20世纪50到70年代,中国基本上是脱离国际主流学术界的。1973年,中国只发表了一篇SCI论文。这并不是说当时中国不具备科研能力,而是从侧面说明中当时中国与国际学术界存在脱节。[110 ]因此,对于中国高等教育与科技发展而言,与西方世界的交流、互动至关重要。1972年6月,美国计算机科学家托马斯·E·查厄姆(Thomas E. Cheatham)一行六人访问中国,他们走访了中国科学院计算研究所、北京计算科学研究所、清华大学等单位。他们认为,中国在完全缺乏外界援助的情况下,在计算科学方面还是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是,中国未来科技要持续发展,最关键的是两个因素,第一是国家是否把科技发展置于优先位置,第二是“要扩大与西方世界的互动”。[111 ]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尤其是二战后,美国成为世界学术中心。从高水平大学的数量、诺奖获得者人数、大学的捐赠基金等指标来看,美国大幅领先于英国、法国、德国等其他西方发达国家,占有主导性的优势地位。[112 ]通过学术流动、签订科技合作协议等手段与处于学术中心位置的美国建立联系并实现互动与整合,这是中国大学改革开放后采取的一项追赶策略。最近十多年来,中国大学的世界排名不断提高,但在学生的认知中,中国大学仍然在“中心—边缘”格局中处于相对边缘的地位,因此出国仍然是精英大学学生尤其是那些希望将来回精英大学任教者的首选。在精英大学中,出国留学甚至成为一种制度惯习,在北京大学的理科院系中,本科毕业留学被认为是“优秀”的标志。[113 ]从历史来看,不同时期的世界学术中心都如磁石一般吸引各国的人才和合作者。作为当代的世界学术中心,美国也在国际科研合作网络中处于绝对的中心位置,并与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形成了庞大的合作网络。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逐渐融入国际学术界,国际科研合作越来越活跃,其中主要的国际合作对象是美国。2006—2016年中国自然科学基金资助的国际合作课题中,53.3%(8505项)是与美国合作的。[114 ]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国际合作论文,美国也是中国最大的合作对象。当前的中美冲突是否会对中美科研合作产生重大影响?对这一问题已有一些初步的分析,但更长时间内的趋势和影响将如何演变,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和深入分析。上文的分析表明,中国大学和科研系统在过去40年取得的进步极大地受益于规模浩大、形式多样的国际学术流动。国际学术流动在中国大学的发展中主要发挥了四项功能:第一,通过学术流动实现跨国知识迁移;第二,通过学术流动培养和储备师资;第三,通过学术流动积累社会资本、构建学术网络,从而促进国际科研合作;第四,通过学术流动实现与国际学术中心的联系、互动和整合。在不同时期,这四项功能所发挥的程度差异较大。例如,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这十年间,海外博士的归国率很低,因此国际学术流动的师资培养和储备功能是比较有限的。另外,通过学术流动构建跨国知识网络进而促进国际科研合作也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过程,受知识断层的影响,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中国学者的跨国科研合作能力是不足的。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随着中国大学教师科研能力的提升,通过学术流动积累跨国社会资本进而促进国际科研合作的功能才得到充分的发挥。
在过去40年中,国际学术流动之所以能够在中国大学的发展中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日益宽松的国际环境,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后全球化趋势的迅猛发展。但与此同时,全球化趋势在往前推进的同时又遇到了一股逆全球化的力量,这股逆全球化的力量最早在经济 [115 ]、环保 [116 ]等领域发声,最近几年进一步渗透到科学和学术交流领域,从而使得国际学术流动的未来走向面临着各种不确定性,并可能会制约中国高等教育的进一步发展。一方面,随着科学与教育领域逆全球化趋势的出现和中美关系的恶化,国际学术流动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另一方面,尽管中国的科研实力已经大大提升,科研的独立自主能力也大为增强,但在国际学术体系的“中心—边缘”格局中,中国还不是一个中心国家。基于此,以下两个方面的问题还需要进一步的思考。
最近几年,高等教育领域逆全球化或逆国际化的潮流四处涌动,英国的脱欧运动、美国加强对留学生流动和学者流动的控制,这些都是逆全球化趋势的表现。一些学者认为,逆全球化的趋势会对西方高等教育带来破坏性的影响,造成留学生人数减少、对留学生学费依赖程度较高的高校出现财政困难、西方大学排名下降等不良影响。[117 ]有学者断言,以自由国际主义为基础的国际教育已经陷入危机。[118 ]对中国而言,这一波逆全球化的趋势主要受到中美竞争的影响。一些学者担忧,中美两国正面临新冷战的威胁。随着中美竞争愈演愈烈,中美之间的科技合作遭受严峻挑战,如何应对这一挑战是中国大学崛起的一大难题。一旦中美科技关系受挫,中国是否仍能保持科研方面的快速进步?这需要时间来回答。
事实上,在中国与美国建立科学与教育交流关系之初,美国政府对中国就有所防备和限制。1981年9月,美国国务院要求明尼苏达大学限制一位中国访问学者,只允许后者接触已经公开的软件操作系统。[119 ]1982年4月,里根签署了新的保密条例,扩大了保密范围。同年五月美国国会举行的听证会专门讨论了针对中国和苏联的极端技术外流问题。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之前,一些美国学者就开始担忧中国大学的崛起会对美国的优势地位造成挑战。2006年美国《时代》(Times)杂志的一篇报道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海外学者返回中国,同时中国的科研条件也在极大地改善,文章不无担忧地指出,美国尽管仍然保持科技领先地位,但这一地位随着中国、印度和韩国的崛起可能会受到侵蚀。[120 ]2011年,美国通过的一项法案禁止美国航天局与中国合作。[121 ]2018年以来的中美贸易摩擦又进一步损害了中美科研合作的前景。[122 ]在一些美国政策制定者看来,与中国的合作只会损害美国的利益,是一种零和博弈。中国在美国的学生和学者面临被污名化的境遇,有人指责他们为中国政府收集情报。[123 ]目前的国际局势似乎不利于中国学生跨境流动。美国高等教育研究的权威学者阿特巴赫因而担心,中国学生到美国、英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留学的人数会减少甚至迅速下降。 [124 ]2020年5月到10月,笔者的研究团队访谈了20余位中国精英大学的本科毕业生。结果发现,尽管面临严峻的疫情和困难重重的签证政策,大部分学生并没有因此改变其出国计划。另外,美国依然是我国精英大学本科毕业生出国读研的首选国家。一些学生已经成功申请到美国高校的硕士或博士项目,并开始了在线学习。精英大学中仍有相当比例的本科毕业生延续了出国读研的偏好和惯习。如上文所述,中国大学通过国际学术流动获益匪浅,但另一方面,中国的国际学术流动也在知识、经济等方面对美国的发展做出贡献,例如,仅2017年,国际学生就为美国经济贡献了422亿美元。[125 ]另一方面,尽管中美关系趋于严峻,但两国的科学家仍然继续保持合作。以新冠疫情的研究为例,到2020年5月25日为止,中国和美国科学家合作发表了122篇有关新冠疫情的研究论文,是新冠疫情研究论文中国际合作最多的两个国家。中国和美国的国际科研合作并没有因为两国关系的变化呈现下降趋势。 [126 ]尽管中美关系严峻,中美两国高校的领导人都深知大学的发展离不开国际合作。2020年10月13日晚,清华大学与耶鲁大学共同主办以“建设更开放、更融合、更有韧性的大学”为主题的中美大学校长论坛。来自20所中美大学的校长相聚云端,共同探讨在新形势下推进两国高等教育发展与合作。1979年1月31日邓小平副总理访问美国时,在白宫与美国总统卡特签署了《中美科技合作协定》。这是中美建交后两国签署的首批政府间协定之一,根据协议,该协定每五年续签一次。2016年,科技部万钢部长与白宫科技政策办公室主任霍尔德伦续签《中美科技合作协定》。2021年,中美两国将续签新的《中美科技合作协定》。但中美跨国学术流动以及两国之间的科研合作走势如何,仍需时间来证明。不管如何,科学本质上是全球性的这一点不会改变,科学的全球性要求科学家进行国际合作,一方面推进基础科学研究,另一方面对一些全球性的迫切议题——如全球健康、全球气候变化等等——进行合作。而科学家跨国合作关系的建立不是一蹴而就的,这种合作的建立和维持需要社会资本和信任关系,而在这方面,国际学术流动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1 ] Xie, Y., Zhang, C., & Lai, Q. (2014). China’s rise as a major contributor to science and technology.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11(26),9437—9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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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范皑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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